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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呼晰】当年月明

“你期待十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期待十年后,我是一个更独立的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不愧对那些爱我的人,对得起我爱的那些人,是一个独立又开心的我。”

                      ——《爱格Aigirl19年4月刊 周深专访》



写一个十年后的小周老师,送给我现在最爱的小周老师。




1

周深当年出国的时候孑然一身,如今回来依然孑然一身。


当年他手上有了几首传唱度颇高的单曲,又接了某档音乐综艺的导师,却在隐隐有小红之势时婉拒了第二个东家的续约。经纪人耐心地和他一项一项地核对已完成的工作和确认好工作的交接,所有的通告和排期或转手或清零,把他的行程清理成一张空空荡荡的表单。


上海正是最热的时候,蝉鸣都裹在夏日密不透风的树影里,和行人脖颈上不断淌下的汗水混合出一种粘腻焦躁的感觉。他从开着冷气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刺眼又燥热的阳光迎面舔了他一脸,眼前短暂地出现一片白色的眩光,拿着终止协议站在公司门口竟然生出了点前路未卜的迷茫——一个男人三十出头,在事业上升期工作没有了着落。手头攒下的钱不够在上海像样的地段买套像样的房子,在贵阳倒是能给父母买一套新开发的豪华江景房,但二老住惯了原来的地方,让他自己攒着老婆本,没让他下这个手。


他做了两手打算,手上这笔钱可以供自己去国外深造一番,换个土壤继续寻找美声和流行的可能性。要去就要去最好的,如果考不上就只好去找刘同混饭吃。刘同和他透了底,说光线有个空缺的歌手约,实在混不下去就来找我,一口饭还能短了你的不成。周深嘴硬,我不能沦落到这个地步,当面就把flag立下,说我这就去考茱莉亚,让招生官求我去他们学校。说完就转头灰溜溜地在微信列表里把贾凡戳开请教申请和备考,全无在刘同面前那副不受嗟来之食的傲气,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截了个图发给王晰,极其不要脸地往自己脸上贴金:看我这是淡泊名利激流勇退。

王晰回复他:决定啦?

周深回:决定了。

王晰用语音回他:“哥支持你。”


周深把公寓的租期处理完毕,清空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出两只行李箱一个背包,带上护照签证和学生文件,带着一顶白色棒球帽,只身从上海飞到纽约。排队过关被询问的时候他说自己来美国上学,海关人员反反复复确认了他的年龄以及他就是文件上的本人,重重地往他的护照上敲了个章:“You are incredible! Good luck to you!”


他这才有了一种再次成为学生的实感。但这次有别于少年时代独自前往相较于贵阳可以说是极北的乌克兰——孑然一身,前途未卜,人生路上一片扑朔迷离的白雾。放眼之处只能看到过于戏剧的纷飞战火,出现在他生活里混杂着乌克兰语俄语波兰语的不明背景噪音,和搅在其中可以隐隐闻到的伏特加、黑面包和鱼子酱味道,又或者是陪他咬着笔头在宿舍通宵的漫漫雪夜——肯尼迪机场随处可见Welcome to New York的指示,他身后三十年在另外的大陆上攒下的牵连被他暂时地搁置在一旁,如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孑然一身,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前途未卜。


生命好像又循环到了一个原点,如此神奇地衔接成一个螺旋状的圆环。五年后,打着时间点的纸带又重新折返回来——他接到声入人心十周年的系列活动邀约,向学院请了假飞往国内。


飞机在长沙落地,周深还是带着那顶鸭舌帽。一股热浪铺天盖地朝他涌过来,他下意识地压了压帽檐。





2

周深在自己的博士学位上挣扎了四年,毕业后留校当了助理教授。学校在六十五街,正儿八经纽约中城黄金地段,旁边就是常年演出不断的林肯中心,但博士生活寡淡如水,周深硬是在纽约过出了内布拉斯加的节奏。上课,去图书馆借CD或者电子资源,找导师,到学校的声乐练唱室,听古典音乐会,回宿舍整理思路。学古典的同学邀请和他一起搞音乐,连哄带骗地被拉到排练室才知道是迷幻电子。一开始他煞有兴致,但后来参透了他们只是想搞完音乐去喝酒的本质,便开始高冷地拒绝。


学校给博士学位设了个门槛,至少要开满三场个人独唱会。周深研究的领域是美声和流行的结合,搜罗了一堆独唱曲目,挨个做了这样那样的改编,甚至还把大鱼翻出来又改了一版。第一次登台演唱完,台下观众反响不错,散场之后还有人找他交流。他正松了一口气,准备收拾收拾离场,一位男性观众带着朵玫瑰把他堵在后台:


“Charlie先生,我很荣幸有机会能听到您的独唱会。请问您可以允许我把这朵玫瑰送给拥有世界上最动听歌喉的小云雀吗?”


周深鸡皮疙瘩抖了一地,心想我怕不是遇到个神经病,转念又想外国人浮夸一点可以理解,于是客客气气地和对方道谢,您能来听也是我的荣幸,我不收花,但希望您下次还能来听我唱歌。


但自打这以后,他就被这人缠上了。周深皱着眉头问他你怎么找过来的?对方无辜地展开他的独唱会海报,这不都写着呢吗?他又马上说,我叫Charlis,是Julliard的博士生,也是一个独立音乐制作人。你看我俩名字都这么像,是不是挺有缘的?周深在这老土又直白,语气又意外真诚的搭讪里雷了一番,勉强算是正式认识,结果对方又来了一句:“那你现在能收我的花了吗?”



等到周深意识过来这人在追他的时候,他忍无可忍地从手机里翻出一整个和王晰的合照相册,就差把几百张图糊到他脸上:“我有男朋友了。”


“但你一直都独来独往。”


周深难得起了炫耀的心思,打开google翻出Elvis Wang的介绍页面,又切回手机相册,示意是同一个人,然后给他放了一首他的Besame Mucho。


“Bass singer. Cool!”Charlis惊叹了一句,“我能约到他一起做音乐吗?”


周深着实跟不上这脑回路,说话间那边又已经行动力极强地在手机上搜索了一番,把屏幕亮给周深:“他明明已经结婚了啊?”


周深难得觉得自己的涵养就要用完:“那我也对你没意思。”


Charlis耸耸肩,一脸无所谓:“你早该这么讲了。我的小云雀,你直接一点并不会伤害到我。但现在我对你的故事有点好奇了。”





一个小时以后,Charlis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月弯弯一边眼泪汪汪:“所以,你是说,你们相爱,但是他已婚,所以没在一起?”他醉眼朦胧地一拍脑门:“你等着,我这就回去给你写一首歌。”


他脸颊红了一片,仰头看着酒吧令人晃神的吊灯,拍了拍周深的肩膀:“但是老兄,你得向前走,这可是纽约!就像我,我永远乐于付出,也期盼得到!”




周深过了一两年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他试着和很多人约会,dating around in the city,在吧台上喝杯酒聊聊音乐和人生,然后共进晚餐,印象好的留下通讯方式进一步发展,聊不到一块去的就礼貌地道别。他讲自己的故事,也听别人的故事,往外撤出一步,用一种悬浮在空中的第三方视角在离自己远一点的地方观察包裹在自己外层的情绪。


他感到感激,人来人又去,留下来的都是些切切实实的碰触。他学会怎么安全地在这个并不柔软的世界上长出一些枝蔓,在向外的联结中得到一些可以落在实处的慰藉。曾经他为自己想要得到爱意而感到卑微和难堪,像是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沙漏,一边畏怯把对方耗尽,一边恐慌自己值不值得。而他如今明白爱与被爱都要时间练习,先把自己填补完满,去感知去回应,才能稳稳地接住生活给他的馈赠。唱歌需要年龄和阅历,生活也同样需要年龄和阅历。


在奔忙生活的间隙里,有时也会想起第一次打开他心门的那个人。那是他这段漫长旅途上的起点,而王晰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在他们交心的日子里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这张考卷的答案。





3

郑云龙和阿云嘎最近的演出驻地就在长沙,故而到得最早。周深到的时候,郑云龙抱手坐在沙发上,把头略微垂下,阿云嘎站在他跟前,一手拿着摩丝喷雾,一手给他捋着还不是很服帖的刘海。他站在门口有些恍惚,这个时刻仿佛被拉出一幅宽度以十年标记的荧幕,这两个人相处的日常在这个时间序列上反反复复地交错频闪,大量的生活细节铺天盖地涌出屏幕,把他从头到脚地淹没。


“龙哥,嘎子哥!”周深定了定神,笑着在敞开的门上敲了几下。


阿云嘎回过头看见周深,把摩丝喷雾塞到郑云龙手里,张开双手就把周深抱了个满怀:“深深!想你!”


周深整个人被卡在他的手臂和胸口之间,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拍了拍阿云嘎的背,示意他松开,把手上的小礼品袋分别递给他俩:“我刚从国外回来,给你们带了点小礼物。”


“怎么还这么客气。不过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了,让我看看深深给我带了什么。”阿云嘎接过来作势要把袋子拆开。郑云龙接过来以后把袋子放在自己身边,拍拍身边的空座示意他过来坐,一边在手里把玩着摩丝喷雾瓶:“这回可真是周教授了哈?”


“没有没有。”周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刚刚拿到助理教授的职位,assistant professor,连副教授都不是,没有叫教授的道理,最多就是周老师。”


周深坐下来,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群访和单采的台本,一边在和他俩的交谈间把其他成员的最新近况和自己知道的那部分衔接起来,慢慢拼凑出伙伴们姿态各异的十年。


郑云龙和阿云嘎当仁不让地成为中文音乐剧圈的中流砥柱,前些年的时候合伙开了一个联名表演工作坊,每年都带一到两个新人,向音乐剧圈输送新鲜血液。最近收到了一些国外的交流邀请,准备年底动身。蔡程昱在国家歌剧舞剧院工作,两年前赶在二十岁的尾巴在国家大剧院开完个人独唱会,金声玉振的招牌走到哪挂到哪,当得起一声青年歌剧艺术家。高天鹤在主持界竟然已经小有名气,有点规格的晚会都要找上门来。但他坚持说那只是副业,一日不练功嗓子就要锈,看隔壁蔡老师风生水起,自是不敢慢怠。余笛老师机缘巧合成了上海某剧院的经理,现在的工作重心放在引进国外歌剧上,最近正好赶上宣发阶段,这次为了和大家凑这个群访的时间,还特意把出差的时间调开。



周深感慨万分,感慨他们在十年前小众得养不活演员吃不起饭的行业杀出一条光鲜亮丽的康庄大道,也感慨这康庄大道光鲜亮丽背后的个中艰辛。


他想起王晰,那是他能以最近的距离观察的样本。他身在西五区,和北京隔着十二小时,忙起来都不见影儿,没道理和王晰家长里短闲话家常。但每当有作品向前推进一步,都会习惯性向对方报备一声,是存了想讨论的心思,但更像是借分享为名的问候。



王晰当时签乐华的时候就找他纠结过一番,这一签就是彻底转型商业歌手,饶是他已经在歌坛打拼十余年,起起落落落落起起,职业生涯快赶上他生命的一半长,临门一脚又开始犹疑不定。


周深反问他:你不想做那个铺路人了吗?问题是问句,语气是笃定。


但铺路人哪有这么好做?男低音太缺作品,得找制作人慢慢磨,但歌曲质量和市场反响是另一码事。王晰后来等到了几个唱大热电影插曲的机会,嗓音和剧情天衣无缝,最后声音和演职人员表一起出来的时候,一批批观众直接傻在了原地。公司见机搞了一波营销,这首歌和电影一块红起来,也算是拥有了自己的代表作。


商业转型很成功,也有了几首脍炙人口的低音原创,搞艺术的心就开始蠢蠢欲动折腾新花样。王晰想做纯爵士专辑,世界各地找音乐人聊灵感。周深不定期地从他那里得到一小段歌词,某一个配器,随口哼的一段无词的歌儿,在某个酒吧录下的模糊不清的乐队表演——他远在另一个国度,却像是亲眼看着他的孩子一步一步出生。



他在吃午饭,把沙拉酱拌进生菜叶、鸡胸肉和藜麦里,一边打趣王晰:晰哥又在夜深人静明媚忧伤啦?

王晰乐:那可不,你是看不到,我头发快掉一半儿了。





4

“首先感谢周深老师能专门从国外赶回来参加声入人心十周年的群访以及接下来的一系列活动,也先恭喜周老师前段时间刚刚发行的三专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对于刚发的专辑,有什么想和我们的观众分享的吗?”


“Hello大家好,我是周深!月光是我最近发行的第三张个人专辑,也是我想做了很久的一个美声结合流行的尝试,里面也有很多我在国外五年对唱歌这件事情的思考,也和全世界的很多艺术家进行了合作,现在应该在各大音乐平台上都上线了,总之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我们都知道,周深老师不久之前在茱莉亚拿到了博士学位以及助理教授的教职,那相比十年前,你对唱歌这件事情的理解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这是个好问题哈哈。”周深看向前方的天花板,颇为感慨地叹出一口长气,捏了捏手里的玩偶,思索了一会儿:“我觉得总结起来,还是在探索从唱歌到歌唱这个过程吧。”


“就像我之前好像有说过,唱歌一开始要练基本功,很纯技术的东西,高音怎么唱得稳,气怎么唱得沉,但是等到把这些练到极致以后就要开始做减法,怎么把这些东西藏起来,怎么去分配力度和气的比例。然后又要倒回去往上叠一些能融入个人色彩和风格的东西,又比较像一个做加法的过程。”


“其实说白了就是声音的收和放,听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需要反反复复地体悟。就像你一开始看山是山,后来看山不是山,最后看山还是山,但它们只是一个阶段里的组成部分,当你到了下一个阶段,又继续开始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这个循环。哎我是不是说得特别虚哈哈哈。”


“还有就是,我觉得唱歌这件事和生活还是很有关系的,当你有足够多的经历之后,就不仅仅只靠共情去揣测每首歌里的视角和角色,你在唱一些亲身经历的过的,或者目睹发生过的事情,歌声会变得有厚度和丰富很多。”


“那可以分享一下你在国外读博士的生活趣事吗?”

“……”



周深完成了自己的单人采访,回等候室喊下一个人准备,发现余笛老师也已经到了,几个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仔细一听,郑云龙在说自己快要上小学的儿子,正向余笛请教学区房的事情。余笛自己是实打实经历过来的人,显然在这方面做了不少深入研究,有一打惨痛经历可以分享,张口就能办一场择校咨询会。


“现在有什么看上的地段吗?单价多少?”


“徐汇、浦东和杨浦这边我都在看,价格倒是差得不太多,十六七万一平吧,凑个首付勉勉强强。”


“那是又涨了一些。徐汇好学校最多,民办公办都全。”


“对,而且离我俩工作室的位置不远,我现在也比较倾向徐汇。”


“民办考虑吗?像爱菊,在法租界那个,也算半个艺术学校,教学质量可以的,近几年他们进华育和上外的录取率还不错。要是你家小孩儿和你一样有艺术细胞往那儿送也挺好。”


“这是另一码事儿了,不都说公办保底吗?民办我这暂时还没什么概念。”


“那你记得要去看入学政策,每个学校不一样。比如有的要全家同户,落户满三年,最好拉个表记一下,别房子买了还是划不进去。”


阿云嘎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牛头不对马嘴地插了一脚:“户型和周边配套也得考虑吧?”


郑云龙非常直接地无视了他。




但无论是房价、学区房还是民办公办,周深都比阿云嘎还要没有概念。他站在一旁听了个新鲜,在这堆新鲜中扒拉出一句话: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5

这次系列活动将会持续三四天,大家也不急着聚,于是群访完成后领了节目组给的房卡,各自分散活动。


王晰给周深递了个眼神:“今天天气挺好,来一起兜个风吗?”


周深打开副驾的车门,侧身坐进去,把安全带系好,也没问王晰要去哪儿。王晰调好反光镜,把车钥匙插上,顺手打开车载音乐,左脚踩下离合器,把车子从停车位开出来。背景音乐随机播放到周深专辑的同名主打,惯常的轻柔缠绵,又带了一丝扎在清冷音色里的韧劲。乍一听很缥缈,再细品又觉得缥缈得很实在,总之非常神奇地难以言喻,功力听起来深不可测。


周深短暂地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朝王晰抱了抱拳:“多谢王晰老师捧场。”


“你这专辑一出我就买了,请周老师还记得我是你的忠实粉丝。”


“老师什么老师,叫我周教授!”周深噗嗤一声笑出来,扬起下巴,两手叉腰:“专辑买了几张啊?至少车里一张家里一张办公室一张,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周教授的大作不买一箱放着那说不过去啊。”王晰从善如流,把着车把手,优哉游哉地回道。


“你少来。你这下手快的,我连送都来不及送。不过我看王老师也走出国门了,我回国前还在纽约的酒吧里听到过你的爵士乐。我当时好激动,以为是华人开的酒吧,还专门跑去问了一下。结果发现那家老板是个黑人爵士发烧友,然后我就更开心了。我说这是我好朋友的歌,他就拉我聊了一会儿,还给我看了酒吧地下室里一屋子黑胶,里面就有你发的那张爵士专辑。”


“他乡遇故交,借酒逢新友。挺好。”


“哈?”


王晰用余光瞥见副驾上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周深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脑袋上冒着问号形状的气泡,不由得笑了笑。背景音乐里正好放到周深的吟唱,他眯了眯眼,天灵盖又在这几个八拍里被他掀了好几次。


他缓了一会儿才把神志找回来,压低放轻了的声音快被吟唱声淹没:“见声如见人。”



周深看得出老板是真正懂行的人,地下室里整整三面墙,按着年份和地区排得整整齐齐,随口提到某个太平洋小国的艺术家都能对他的作品如数家珍,堪比一个时刻更新的活体爵士查询系统。老板和他聊得投机,还给他按照王晰的歌即兴调了一杯鸡尾酒。他想也不想地接过,难得如此爽快地喝了酒,更难得喝上了头。他感觉浑身暖洋洋的,浸泡在老板给他调的酒和王晰如酒一般的嗓音里,变成一台只会往外溢出奇怪情绪的机器,满心都是飘飘然的快乐和无法克制的骄傲。


他把话题又扯回去,语调多了几分认真:“刚群访的时候没和你细说那张专辑,虽然我懂爵士肯定不如你多,但是声音质感真的比以前又上了一个台阶。而且怎么说,之前像是你把自己放谁谁谁的歌里,像是一个演奏这首歌用的乐器。现在是你让歌曲主动融到你的声音里,表达方式变得更丰富了,所以每首歌都写着你的名字。”




车子开到红灯处缓缓停下来,周深转头看向王晰,语气真挚而郑重。汽车尾灯和霓虹灯交错的光线透过车窗涌进他的眼底,像是火柴般擦亮了他的眼睛。


“晰哥,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6

“喝吗?我看你在国外酒吧没少混,搁以前我就不问你了,现在酒量怎么样?”王晰把车开到半山腰,从车后备厢里拎出两瓶啤酒晃了晃,询问周深。


周深从他手里接过一瓶:“不怎么样。但多少能喝一点儿吧,有时候下班逃不了。不过大多时候是他们喝我在旁边看着,最后还得我把一堆醉鬼领回去。”


“那周教授也长进了不少,你之前不还嫌喝酒费嗓子么。”王晰把瓶盖咬开,往里灌了一口。


“我是觉得要护嗓还是少喝点儿好。不过也说不定,看创作状态吧。我有个朋友就嗜酒如命,喝醉了就要写歌给我唱。你看我这小身板儿的也打不过人家,只好被按着头帮他录demo,录完又没下文了,夭折的曲子在工作室躺出了一箩筐。我跟他说你这是只管生不管养,人家理直气壮得很,说我不就是有人生没人养。”周深想到Charlis,觉得这个人就是自己生命里的灾难,一脸一言难尽。


“朋友?写歌给你唱?”王晰看到他的神情,在这一堆话里精准捕捉到了重点。


周深有些唏嘘,把这个人放进过去五年里提溜了一圈,不得不承认对自己的影响之大,似乎觉得这个词不够鸡飞狗跳和浓墨重彩。

“朋友。”周深把几个词在嘴里砸吧了几遭,最后还是蹦出了这两个字。

他又为这两个字加了一道注脚:“和晰哥到底是不一样的。”



对话到这里停下来,两个人默契地沉默了一会儿,又默契地同时开口:“最近怎么样?”



两个人一起笑出声来。王晰抱手靠在车头,一脚蹬着车灯,另一只脚舒展开来接在地面上。他身量颀长,月光在他身上勾出一道流畅的线条,把斑斓的月影散落在他脚边。周深和他并排站在一起,两手向后撑在车前盖上,视线穿过上方树叶的间隙,降落在天边淡薄的浮云。


“挺好,助理教授相对来说轻松一些,我一时半会儿也没希望往上升。国外环境也很不错,适合搞创作。我之前就想做古典和流行的结合,同事们都很专业,给我了很多灵感,没有他们也不会有月光那张专辑。晰哥呢?”


“也挺好。下张专辑还没谱儿,巡演才走完一轮,有几首电影推广曲还在接洽。哥现在是无事一身轻。”


“你这连轴转了几年,是该好好歇歇了。有什么陪家里人的计划吗?”


“芒果儿忙着呢,上初二了,学校总抓着孩子们补课,我回家都见不着影儿。”




两人都心知肚明在“最近怎么样”的若干种回答中最想知道的是哪一种,却又不约而同地在那个显眼的目的地旁迂回了许久。最后还是不等周深问出来,王晰主动开了口。


“我前些年和竹子离婚了,挺和气的其实,也给芒果儿留够了时间缓冲。不管怎么说,我们俩都依然很爱她。”


“哦?那采访一下您的心路历程?”周深挑起眉头,作势握着拳头,把手伸向王晰面前。


王晰一脸无奈地抓着他的手腕轻轻挪开。


“你知道的,那时我无法忍受自己不去扮演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甚至觉得她在我身边这么这么多年,陪我从什么都没有到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我根本无法想象我们两个人之间,还有芒果儿,除了是夫妻和一个完整的家庭,还能用什么别的方式连接起来。”


“我一直以为那是责任,但实际上是我对自己的评判。我太习惯服从这套评判的准则,所以当它出现裂痕的时候,我本能地感到迷茫,然后反过去维护这套有问题的准则,而不去想为什么不去听听自己真实的感受。”


“责任和自我牺牲听起来很高尚,但我后来想通了,那只是一种包装起来的怪罪。我对她负责,然后我把反省我们关系的任务转嫁给她,用它来减轻我的负罪感,把她放在罪人的角色上,我一边受苦一边固守我的责任,但是那些责任本身就没有意义。”


“你看,今天月亮真圆。”王晰说到一半,随意地指了指头顶的月亮。“月弯弯可能是我开始正视自己感受和情感的开始,去慢慢学着接受一种新的可能性。它把我解放出来,让我看到了很多更开阔的形式和内容,最后又回馈到我的音乐里。”


周深手中的酒瓶已经空了,他没有说话,顺着王晰的手看着月亮。那曾经是一种危险的不可抗力,一边被本能地吸引,汲取一些生命中缺失的力量,又因为担心和惧怕打破某种过于坚固的规则而仓惶地逃离。他们共同被一些因对方而产生的浓烈情绪包裹,也正因为情绪足够真实,才逼着他们审视、打破并且重塑自我和当下的生活。


当有一天他们学会保留弥足珍贵的爱意,同时踏出包裹着他们的浓烈情绪时,才真正地意识到这宿命般的相遇背后是自由和责任两股力量的纠缠和角逐,新的生命形态的打通,灵感和体验的迸发,坦诚的自我解放和接纳。


周深一度以为这是王晰单方面的救赎和自己单方面的依赖,因而生出一种无以报偿的索取感和撕裂家庭的负罪感。但后来他笃信,从他们相遇之初,这就是两个不完整的灵魂互相填补的感情。 


 “一开始我希望能把自己抽离出来,把它当做一个故事,后来我觉得那是我亲历的人生。再后来,每次我看月亮都带着蓝色滤镜,才知道它可以是艺术。”周深笑了笑,随口哼了哼,是月光把这些年染得那么蓝的调子。



周深没有撒谎,他的酒量确实不行。王晰亲眼看他化作了月夜下被晚风熏醉翻了个身子晾晒肚皮的猫咪。他一边哼着歌儿,一边笑着看着他。


他眼角的笑纹舒展地延伸出去——时光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些确凿的痕迹,但又格外地善待他。别人的纹路里填着华发早催和愚庸欺我,尽是有迹可循的愁苦、消磨、人世间的寻常颠簸;他的纹路却从人生的一地鸡毛里被细细挑拣出来,打磨、抛光、润泽和养护,像是岁月提着裙摆轻盈地在上面走过,踮起脚尖跳了一支优雅的舞。他弯起眼睛,星光在他眼里漫成一滩水,和被晚风吹起涟漪的眼波厮混在一处,有一闪没一闪地在他瞳仁里明暗交错地放着光亮。


风吹动树叶,在幽暗的深林中簌簌作响。苍郁的树丛在地面的月光上投下淡淡的斜影,夜色涨起潮来,静静地渗入此刻的凝视中。



十年的时光由眼前这个时刻的裂缝里生长出来——从见第一面开始,他在舞台上主动握住他的手,你好,我是王晰,你好,我是周深,到同台演绎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能写进新剧情的月弯弯,再到若干年后他们远隔重洋,数年未见,却已经有一种难以描述但足够深刻的羁绊将他们两人的生命联结在一起——清澄的月光洗涤着纹丝不动的十年,它的内核是一种未曾改变的东西,却又不断生长、四处游移、没有形迹地掺杂在两个人的生命中。


命运推着他们在不同的岔口做了不同的选择,或者为了追求,又或者为了责任,为了一些需要用独行的经历而去换取的体悟,却又异常仁慈地允许他们之间的牵绊逃逸出束缚住常人的交往守则。遗憾和圆满本来就是这段感情的一体两面,它构成了所有关系的总和,无法拆解,因而无法定义,到最后也无需去定义。



对于人终有一死的意识,人类发明了三种机制来维持自己的理智:宗教让人相信我将被上帝拯救而有所皈依,浪漫主义让人相信爱会永恒延续,创造让我的生命依附于艺术,而我因艺术永存而不朽。1很多年后周深转过身去看,才发现王晰在自己生命中烙下的印记是如此清晰宛然——那是命运三女神的织机上纺出的丝线,直直地通向那个唯一的、有且仅有的、早已写下的结局。


爱、宗教、艺术,是人类用以观看苦痛和对于苦痛的意识的工具,在愈发明晰的观看中去试图抵抗恐惧和欲望,以达到对自身有限生命的补全。他来到自己的生命中,施手给他以救赎,给他以恒久的爱,给他以不死的创作欲望,于是没有说完的故事平和地收尾,遗憾的人生喜悦地完满,他们共同追求的艺术得以加冕而回归新生。



初夏的晚风把白日的燥热拂去,从枝叶间透出的蝉鸣哼唱的是夜凉如水的调子。一轮满月澄澈空明,高悬在向远处无限延伸的夜空,光洁莹润的月色从连接天空的暗绿色山峦顶端流泻而下,汇入平缓的山谷之中。夜空是平静的暗蓝色,淡薄的云层打翻了一盆星点,柔和跳动的光芒和月光织成一张银色的网,给沉眠的群山轻轻拉上一床被子。


周深倚在山腰歇脚亭的栏杆上,把目光从清朗的夜色中收回,看向身侧的人。皎洁的月辉漫开一片浮动的白光,降下一片朦胧温柔的光晕挂在王晰瘦削的侧脸,和他的呼吸交缠成一曲静谧的月光。




周深想,这一刻,我们都将不朽。





注:

1  原句自厄尼斯特•贝克,我的是凭印象paraphrase过的啰嗦版。





啥也不说了。小周老师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愿你独立、自由、舒展;愿你坚韧、柔软、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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