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尽兴而归。

写字/ 画画/ 剪频/ 码脑洞/ 无一精通。
微博:@-VersIfieR-
B站:VersIfieR枣

【深呼晰】May great fortune smile on you(下)(完结)

//


老奸巨猾(?)艺术投资商 X 穷苦追梦艺术小青年

挑战一下老王视角,以及是一个研究他俩不唱歌还成不成立的实验。

稍微超了点字数,全文2w,看过上和中的可以直接从8开始翻~

感觉我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甜文就只能靠下来稍微撑一撑场面(好怕被举报欺诈哈哈哈哈哈)




1

王晰在纽约这个会吃人的城市里站稳脚跟花了十年。

 

这是一座不会带着往昔乖驯地老去的城市,它当下的每时每刻都在人们试图抛弃过去和闯入未来的行动中被重新发明着。舍弃和搁置的艺术在这里被发挥得登峰造极。王晰从城市的灰色缝隙中艰难地挣脱出来,把他的过去弃如敝履地丢在身后,抱着对钱财的幻想头也不回地扎进这座城市的光面里。幻想大部分时候是泡沫,但也是一堵坚实的墙,能够把实实在在的过去的岁月隔绝在记忆的边境线之外。

 

他的办公地点和居所在上西区中央公园旁的一座豪华公寓楼内,六十五层。王晰一眼看上了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敞亮通透,十分阔气,当场和大楼签了好几年的长约。他可以把他的视线无拘无束地放养出去,双眼不再受制于那些狭窄的四处分岔的街道和拥挤阴暗的棚户区,不再只能可怜地在逼仄破旧充满大麻气味的矮楼间四处乱撞。他成为海水之上的伊卡洛斯,这种上帝之眼式的视角可以让人在俯瞰城市中轻易地获得强烈的快感。

 

这种视角让他和记忆中一些模糊的记忆划清界限——边缘开裂的画框、一管管干了的颜料、锈蚀的挂着旧式自行车锁的摇晃门把、剥落的墙皮、脱力酸软的手腕。三米见方的地下室里透不进任何光线,只有一盏他在一个像样居民区的废弃家具处捡来的时好时坏的二手落地灯贡献一点聊胜于无的光亮。

 

他清醒地知道能够轻易地摆脱这座狡猾城市的规制是一种幻觉,但他耽溺于这种幻觉,以求一种在他漫长生命里缺失的控制感。

 

 

夜幕坠下来的时候,王晰喜欢端着红酒站在窗边。汽车尾灯在长街上一闪而逝,拉出一道道光怪陆离的红色和蓝色丝线,把夜晚的主动脉串起来。从仓储间的窗户望出去能瞥见中城哥伦比亚圆环上各色的霓虹灯,仿佛是由永昼的边角料制成,声势浩大的广告牌和躁动的血液是其中精粹,辅以通宵达旦的喧嚣和狂欢,夜无处不在,又好像从未存在。

 

巨大的落地窗对面是一面巨大的空白墙,墙上挂着他精明地算计过以最合适的价格从四处交易来的藏品样品,是他作为艺术品交易商和咨询顾问的战绩证明。出于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他把早年亲手画的一幅画状似不经意地挂在这堆藏品的边缘。偶有顾客问起,他只说画家匿了名他也不知道作者,觉得好看就从一个二手艺术市场买回来。纯装饰用,没有什么收藏价值,顾客听闻也就不再感兴趣。

 

王晰把话题岔开,娴熟地说起每一幅画的来历,经手的每一任藏家,画的收藏价值和近期的市场动向。偶尔透露出一点自己艺术家的过往让他更容易博得顾客的信任——不能贪多,三两句话,像是聊天时不经意地提起,谦逊地谈论两句对笔触和质感的见解,再自嘲两句家境不好没能坚持下去——这种表演出来的真诚足以在顾客眼里模糊掉他本质是个逐利商人的事实。

 

他谈吐优雅,举止有度,把腌臜的资本置换掩饰在高雅艺术的表皮之下,为每一个艺术品找到最优的身价是他的职责所在。

 

 

2

王晰在苏富比当上项目管理的时候决定辞职单干,从前东家带走了一批顾客和藏家资源,自己开了个小工作室对接双方。他经手的艺术品价值都在五十万到三百万美金内浮动。这是一个相对安全的范围,每一笔抽成的佣金在几万到几十万不等,不多,但是没有风险。王晰对驾驭自己的贪欲很有一套,手能伸多长是个定数,再往上走的艺术品他坚决不碰。

 

外行人看艺术市场像看白莲花,只有内行人知道越往上走水越深。王晰从拍卖行的艺术品鉴定师起家,在这行呆了十年有余,各种风言风语略有耳闻,却也不敢说自己知道水是怎么个深法——资本游戏里满地污泥,但总喜欢把自己伪装成一池不胜柔弱风姿楚楚的芙蕖。

 

从某种程度来说,一幅画能卖出多少钱跟藏家出手的价格有关,跟买家的主观意愿有关,跟谁收藏过它有关,跟最近市场的热门收藏趋势有关,跟苏富比和佳士得最近一场拍卖会上成交了什么艺术品有关,画本身的好坏反而成了最不要紧的事情。几十万几百万的艺术品在自己手上来来去去,王晰对这套暧昧、模糊又不透明的市场通则了熟于心。买家和藏家不能见面是行业规矩,艺术咨询一手操控着双方之间的黑箱,或者说他们就是黑箱本身。

 

黑箱意味着有运作空间。前前后后有不少这路那路的青年艺术家找上门来,希望从这个年轻的亚裔咨询顾问身上拓开一条门路,又或者希望他对自己的作品青眼有加,推荐给他手上非富即贵的客户。况且王晰有资本,至少有一副人模人样的皮相打底,适时流露出来的只有真正自己创作过作品才有的一些心得体会和若有似无的微妙共鸣,足以让这些身体交易成为你情我愿的露水情缘,而王晰当然不介意预支一些新鲜的肉体作为他佣金的定金。

 

爬上他的床的人觊觎的是他背后的藏家资源,他贪恋的是随便有什么填上的床榻,本质上也是一种资源置换。他觉得自己相当宽容,佣金和提成不一定需要实打实的现钞和支票,美妙的身体也和红红绿绿的俗物等值。要是实在入了眼喜欢得很,王晰也不介意顺手买下一个窘迫画家的作品,权当结个善缘。

 

 

 

3

他遇到周深的场合和遇到之前的艺术家们的并无区别。

 

——上流社会封闭的艺术市场并没有向这些潦倒的艺术家们发放入场券,于是只能出没在面向大众开放的艺术品集市上兜售自己的作品,以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这种集市在纽约一抓一大把,隔三差五就有,规模不一,主题不一,王晰偶尔会去这种清淡的场合换个口味,或者当做低端艺术品市场的调研。

 

王晰遇到周深的时候,他正伏在柜台上雕他的版画。正值饭点,在摊位前来来去去的人流开始变少,周深偷着这个喘息的间隙咬了几口早餐剩下的酸奶油贝果,一边在画面上比划着一边操着笔杆,画得特别入神。

 

他饶有兴致地停在柜台面前看周深画画,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但周深似乎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王晰等了好半天也没见他抬头,于是只好伸出手,在柜台上轻轻扣了几声。

 

周深猛地一抬头,发现自己慢待了客人,搁置好手头的刻刀和笔杆,条件反射地进入了推销模式:“先生您好,我们这里卖的是手工剪纸,不知道您感不感兴趣呢?”

“设计师专门飞去中国找到了灵感,结合了一些本土的元素改良成现在这个样子,每一幅剪纸都是由设计师先生亲手制作的独一无二的版本。我们展示出来的最小尺寸是六英寸乘以六英寸,最大的有三十英寸,您需要的话我联系工作室的同事给您送过来。”

 

王晰本来就只是被周深的画吸引过来,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这个摊位卖的什么。他往周深身后瞥去,一眼就能看出满墙都是机剪量产充满了刻板印象的中国剪纸,这劳什子设计师也就能往自己脸上贴个手工剪纸民族艺术的金骗骗本地没见过世面的美国人。周深还在一脸真诚地和他介绍剪纸的价格和优惠,他一时失语,不禁开始思考是自己看起来太好骗还是周深满嘴跑火车的功力已经深不可测。

 

虽然周深卖起剪纸莫名还怪招人喜欢的……但王晰还是言简意赅地打断了他:

“你的画卖吗?”

 

周深:“啊?先生是专门冲着我们设计师来的吗?您怎么知道他还有剪纸之外的其他作品?但是想买画的话我也可以帮您沟通!您不忙的话就麻烦等一等,我这就给工作室打个电话。”

 

王晰怀疑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但他没有证据。

“……”他指了指桌上的画,又重复了一遍:“卖吗?”

 

周深脸颊涨红地反应过来:“啊……可是我…啊不是…我卖……卖的!”

“价格什么的都好说!但是我还没画完。先生您急着要吗?”

 

王晰摆摆手示意没关系,从胸前的西装口袋里抽出自己的名片摁在柜台上,往前推了推:“Elvis Wang,之前在苏富比做艺术品鉴定,现在是独立的艺术咨询顾问和交易商。”

 

周深双手拿起那张名片,一边看一边惊叹:“王先生您可真厉害!”说着把自己的背包从柜台下翻出来,拉开内袋拉链把这张名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您一定很懂艺术品吧,我就不一样,我就只会画画嘿嘿。”

 

他又把背包放回柜台下面,王晰瞥见里面放着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画具。

 

周深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画这样一幅大概要六七个小时,我按时薪15算,您看105刀合适吗?如果报价高了我也可以再低一点儿。”

 

王晰觉得这小孩儿可真有意思。

那边墙上一幅破机剪剪纸标价都有120,这边他就把自己按餐厅小时工的标准把自己卖了个干净。看周深的样子像是来集市兼职看摊子的学生,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帮人卖的根本不是手工剪纸吗?也搞不好他对自己有什么以退为进的企图?

 

他决定出言试探一下。

 

“不用,我很喜欢你的画,它们应该值得更多的价钱。“王晰眨了眨眼,微微倾身向周深逼近,留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停顿让周深消化这句话里面的隐晦暧昧。

 

他把身体撤回来:”这样吧,你把画给我之后我来决定给报价,但肯定比105多。”不等周深拒绝,王晰把这一锤子买卖定下,又起了个话头:“正好我今晚有空,愿意来我工作室看看吗?”

 

周深果然被后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当然没问题了!您愿意邀请我是我的荣幸!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欣赏一下您的藏品。”他眼睛里放出光来,下意识搓了搓手。“我等集市收摊了清完今天的账单发给老板就能去,您不用等我,我可以自己搭地铁过去。”

 

周深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前面的刘海乖乖地贴着额头,后脑勺翘出几根没有打理好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格外像是某种乖驯的小动物。他脸上显而易见的雀跃也让王晰格外地受用。

 

他仿佛看到今晚的猎物有了着落。

 

 

 

4

过了饭点人流又开始多了起来,周深只好把没画完的版画收到柜台下面,开始卖力地卖剪纸。他忙起来的时候像个在摊位打转的小陀螺——这是王晰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得出来的结论。

 

摊子只有周深一人看着,但客流还要比其他摊子更多一些。他嘴上招呼着新的光顾者,一边转身踮起脚费力地把挂在墙上装着剪纸的画框取下来递给感兴趣开口询问的客人,然后在柜台上把已经卖出去的剪纸麻利地包装好,拿出pos机给顾客刷信用卡结账,末了还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幸运饼干让顾客当场打开吃掉,如果得到了may great fortune smile on you字样的纸条,周深就在总价上给顾客再打个九五折。

 

周深可能天生是这块料子——很难有人可以抵挡他上扬的尾音、弯起来的笑眼和他的幸运饼干——王晰推测这堆饼干应该也是他自己带过来的促销小道具,况且他卖的剪纸也不算贵,普通人路过很容易被他吸引过来顺手捎上一两幅。

 

集市五点半就开始收摊,周深用一句轻快的“have a great night!”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看着快被买完的剪纸松了一口气,给老板发了个短信说了说情况。他午饭也没怎么正经吃,肚子里空空荡荡,只好拆了几个饼干塞到嘴里聊以充饥。

 

然后他就看到眼前有人给他递了个Shake Shack的纸袋。

“看你转了一下午,请你吃个汉堡。”王晰示意他别和他客气赶紧吃,“换你一个饼干。”

他毫不见外地把柜台上剩下的一个饼干拆开,拿出一张“may great fortune smile on you”的纸条,在周深眼前晃了晃:“嗯?贵店揽客的手段挺特别啊?”

 

汉堡里的芝士融开化在牛肉饼表面,生菜和西红柿叠起来就是食欲的颜色,香气直往脸上扑。周深的胃已经饿到没有知觉,只是条件反射地大口咬着汉堡,咀嚼的时候腮帮子鼓起来,像只储食的松鼠。

 

他喝了口可乐,嘴里的食物搅成一团,话也含混不清地匀在肉饼和面包里:“我打工的中餐厅正好有很多,正好这一批饼干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里面的纸条都是一样的。我想着可以把价格调高一点儿再用饼干把折扣返回来,就从那儿装了一袋过来当个打折的由头,不过差点不够用。”

 

周深又咬了一口汉堡,冲王晰笑:“王先生可别告诉别人啊,我明天还得在这兼职看摊子,早点卖完早点收工我还能赶去餐厅值晚班。”

 

王晰不置可否,把那张小纸条叠起来揣回兜里:“刚才看你忙,还没问你名字。”

 

“啊对,我叫周深,叫我Charlie也行。嗯,算是学画画的学生吧。”周深飞速地吃完汉堡,把包装塞回纸袋里。左手拿着可乐,右手把略显笨重的双肩包跨到肩上。

 

 

 

5

王晰打开玄关的灯,给周深拿了双拖鞋。周深两手抓着双肩包的带子,视线被玄关墙上挂着的画和装饰品吸引住,王晰喊了他几声才反应过来。

 

他弯腰换上鞋,把包小心翼翼地搁在鞋柜上,亦步亦趋地跟在王晰身后,打量着他的住所——空是第一眼的印象,王晰好像是把所有的装饰品和画都挪到了一面巨大的白墙上,再除开一些必要的家具,客厅什么也没有。和展示墙相对的是十余米宽的落地窗,窗帘束在两边,两眼往下望去一片眩晕,视线也坠得生疼。

 

“客厅只做展示用,见客户的时候会到专门的会客室。”王晰好像看出周深在想什么:“喝点儿什么吗?”

 

“不用不用,您客气了。”周深晃了晃手上的大杯可乐,“我还没喝完呢。”

 

王晰很自然地把周深引到挂满了画的墙面前。

精明的猎人不做诱捕的工作。他们只是把诱饵放在那里,让猎物循着香气自己走进他的圈套,权衡再三把诱饵吃掉,还觉得算在今天自己的觅食成果里。

 

这么多难缠的顾客在他这里都被哄得服服帖帖,更何况周深一个看起来都还没毕业的学生。他介绍起每一幅画背后的故事,说起不同的流派和画家,一些和顾客之间的趣事,半开玩笑地分享一些无伤大雅的业内秘闻。周深扬起脸来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和他谈论一些自己的见解,竟然有了几分相谈甚欢的意思。

 

王晰不得不承认,他不仅是个很捧场的听众,也是个棋逢对手的艺术创作者。王晰暗暗心惊于他对各种绘画方法的熟悉程度,而且除去收藏的考虑,单论个人偏好,他们对艺术品的口味竟然出奇地一致。

 

 

周深的视线降落在边缘的一幅画上,迅速地挣开了他本人的意志,不受控地钻进画里的光影、笔触和色彩里。厚重的油画适合表现写实的作品,但这幅画画得相当抽象,乍眼看上去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每一片碎裂的镜片又各自映照出不同的景象。笔触也随着画面支离破碎,但又好像神奇地逃逸出油画颜料特有的粘稠感,轻盈,没有重量,或者说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抽离感。

 

他眼睛亮起来:“这幅是谁的作品?我觉得很特别,但是我感觉我没见过这个流派的画家。”

 

王晰眼皮一跳:“哦?你喜欢这幅画?”

 

“嗯,怎么说,个人风格特别明显,但是技巧也特别扎实。这墙上的其他画我可以很客观地欣赏,但是不知道怎么这幅画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就想停下来在它面前放空。”

 

“那你倒是具体说说你喜欢这幅画什么地方?”

 

“材料、质感和光影的平衡感做得特别好,很和谐但每个部分又都很有存在感,组合在一起的效果很有趣。我很少见到这种笔触出现在油画里,可能跟作者运笔的方式也有关系,我很喜欢这个笔触展现出来的轻的感觉。”

“嗯……颜色用得也很老道,一眼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但是过渡处的颜色处理非常细腻,明度、纯度和冷暖都非常微妙,空间通透,构图有呼吸的感觉,画面节奏变化也很舒服。”

 

王晰看周深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在评论自己的画,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我来教你怎么看画。”王晰敲了敲画框:“劣质木材,多处开裂,画的主人保存得相当粗暴。你在纽约随便一个文具店能买到的可能都比这个质量好一些。”

 

“再看署名。”王晰指了指右下方一个不起眼的“E”,“连全名都没有,和匿名作者没有区别。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的画家,更不要说能查到有哪些藏家收藏过它。这种画就算被哪位著名藏家买下来过也不会有记录,没有升值空间。”

 

“最后是题材。佳士得和苏富比,两个拍卖行的动向要密切关注。最近风向开始变了,有推手在推新殖民主义的非裔画家的作品。这幅画看起来题材很现代主义,但无论从技法还是构图上说都是很传统的古典主义作品,总而言之,过时了。”

 

“所以它没有任何收藏价值。”王晰挑了挑眉,三两句给自己的画盖棺定论。

 

“……“周深沉默了一会儿,“您作为专家在估值这方面比我有发言权,但我是学画画的,我知道它好在哪里!”

周深转向王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很难在现代艺术作品当中找到技法如此扎实的画了,现在大家都喜欢概念和装置,很多华而不实的噱头,已经很少人能单纯用画去完整地呈现一个主题或者传达某种情绪。”

“我喜欢有情绪的画,用画笔一笔一笔画出来的那种。”

 

王晰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这些话有足够的杀伤力燎出一些危险的火苗。类似的话很多人和他说过,于是他也曾经笃定而充满自信地相信。但听的时候不同,就能生出两种意思——二十岁听是鼓励和褒奖,三十四岁再听无异于是冷嘲热讽。

这是他当年最无法释怀的部分——一个对绘画基本技法最忠实的信徒献祭出自己颤抖的双手和无数个日夜,而所信仰的真主冷眼看他挣扎的可笑姿态,从来不给他答案。他费力地清理这些残存的执念很多年,最后爱和恨都撤出他的告解,剩半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难平。

 

他把那点儿作祟的意难平按下去,在嘴角弯起一个敷衍的弧度:“没有收藏价值的画会被市场淘汰。”

 

周深油盐不进寸步不让:“那也不影响它是一幅很好的作品。”

这话半点儿八面玲珑的意思都没有,他鲜少这么不过脑地说出口,后知后觉自己过于强硬,只能硬着头皮给王晰递了把梯子:“至少我这么觉得。”

 

王晰在心里嗤笑,你觉得顶个屁用。

 

周深瞧不出王晰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气氛微妙。他僵着身子转回去对着画,故作轻松地想打消一点凝滞在空气里的尴尬:“至少,我觉得能站在这些画面前和懂它们的人交流就是很幸福的事情啦。”

 

 

王晰突然觉得很无趣。

一个年过三十的老男人竟然在这里和一个小愣头青为一些有的没的做一些毫无意义的讨论,还隐隐生出了些水火不容的势头。周深说的话没带什么火气,但就是能把他用多少咬牙吃过的苦头和在人前装惯了养出来的好涵养一点一点从他身体里掏出来,把他难得的好兴致和好性致掰扯得散落一地。

 

王晰懒得去收拾他的兴致和性致。他想要的是年轻的、乖驯的、合拍的新鲜身体,对人生和灵魂的交流没有半点兴趣。感情是一种难以获取的匮乏物资,搞艺术或许尚可投入一些,用以观察和画笔发生的化学反应;但在艺术品市场里,资本是最不需要投入感情的东西,掏心掏肺也不过是无人问津的下场。

 

画画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回报,以至于他一想起那段日子都觉得是亏欠。当年他自己亲自把冷掉的一盆热血端着倒在下水道的沟渠里,决绝地把王晰的一部分割裂出去,某种程度上也是泅渡了自己。

 

他想问周深,你对什么都这么投入吗?想想还是作罢,是什么人就会做什么选择,和一个小屁孩儿多费这个口舌作甚?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王晰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你太真诚了。”他面无表情地倾身在他耳旁说道。



6

他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周深已经不在了。

 

餐桌上放着一份煎蛋三明治和黑咖啡,冰块已经化开,剩下一点薄薄地摊开在黑色的液体上。咖啡杯下压着一张纸条,水痕在纸面留下一个弧形,字迹被杯壁上挂着的水珠洇开。

 

王晰的厨房常年没有储备粮,冰箱也形同虚设,难为周深不知道从哪里把食材凑出来。他抓起三明治站在桌旁,一边抄起纸条。周深相当得体地表达了对他邀请自己来工作室并收留了他一晚的感谢,再另起了一小段继续固执地为那幅画辩解,还给他戴了一顶“您既然愿意收藏它就说明您很清楚它的艺术价值”的高帽,看得王晰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末了他提到版画的事情,说最近时间有点儿紧,但画完了会马上送过来,请他放心。

 

王晰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又从头到尾把字条扫了一遍,愣是没在工工整整的笔画里翻出和报酬有关的半个字。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摇头,我这是真碰上了个傻子。

 

 

再碰上这个傻子的时候是隔周的周末十一点。

 

王晰最近的生意不太顺,接连几个艺术品要不是被人截胡了要不就是顾客最后反悔。他心生烦躁,跑到西村的爵士小酒馆打发时间,但不知怎么的兴致缺缺,没了到处沾花惹草的念头。小号手和低音贝斯和摇晃的酒面一样让人昏昏欲睡,他坐在吧台上要了一杯波本酒,也没喝出几个意思,索性早点回家蒙头睡觉。

 

“王先生!”周深蹲在门口大半天,看见王晰两眼放光地扑上去。

 

高级公寓的前台查得严,没联系上本人一律不予放行。周深来过这公寓一次,却忘了记王晰的手机号码,一摸身上也没摸出那张名片。周深解释了半天,前台的黑人警卫不堪其扰帮他打了王晰留在大楼系统里的手机号码,但王晰没接电话。黑人警卫一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他只好抱着包装好的画坐在大堂的休息区,希望能在公寓门口把王晰拦下。

 

“别王先生了,听着怪别扭的。看我也比你大,不嫌弃的话就叫我晰哥吧。”王晰掏出卡刷开公寓的电梯,把这个小东西又一次拎回家里:“怎么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就跑来送画,这大周五的,我要是在外面通宵鬼混,你是得在门口等我一宿?”

 

周深讪笑:“店里的座机今天不知道怎么的拨不出电话,我本来想下了班就马上跑过来,想着那时候您应该还在工作室。没想到在店里耽误了一会儿,地铁改线又花了点时间,然后我周六周日全天都要呆在餐厅,就只能先来碰碰运气。”

 

“你手机呢?”

 

“……我没开套餐,打电话也挺贵的。”

 

王晰没说什么,只是瞥了他一眼,接过他怀里的画,也没拆开就往储藏室里放。他招招手,示意周深进来:“怎么结账方便?现金还是vemo?”

 

“您都不拆开看看吗?万一不是您想要的感觉怎么办?”周深掏出手机,调出转账的界面,脸颊上挂着一片不易察觉的红色,连到微微发烫的耳根。

 

“我是买你画出来的画,不是买画本身。那幅画能画成什么样儿我那天看你画的时候我心里就有数。”王晰把画放到专门放画的小隔间里,一边顺手给周深转了一千美金。

 

“!!!”

 

周深看到界面上弹出来的数字,吓得快拿不稳手机,连忙想把钱转回去:“不行不行的!我的画值不了这么多钱!”

“真的!太多了,我专门跟学长学姐们打听过的,他们的作品一般也就卖到两三百刀,我觉得以我的水平卖到他们的一半正合适。”

“就算是art fair上卖的画也就是五百刀,这真的太多了,我不能要。”

 

王晰置若罔闻,又像是嫌这小喇叭在他耳边叨叨叨叨地烦,揉了揉耳朵,趁他不注意把他手里的手机抽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行了行了满足你,如你所愿,现在这一千块和你的手机都归我了。”

 

周深脸皮薄,小脸透出一圈冒着热气的红色。他把这只噤了声的红色喇叭带到靠外头的隔间里:“也不知道你具体学的什么方向,但看你功底像是偏传统的古典绘画。那天你来的时候忘了给你看我的颜料和画具收藏,后来想着也许你会喜欢这儿。”

 

王晰把罩在架子上的防尘布拉开,上面两层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罐状水粉颜料,中间是各种带塑封的盒装水彩,下层是各种各样的画具,看上去收藏颇丰。

“就一直放着没人用也怪可惜的,平时来我这儿的都是不搞创作的投资人,难得碰上你这样的。你就随意玩儿,画累了就去客房休息,画完的成果也归我。”王晰看准了周深还在晕头转向好拿捏得很,可劲儿地欺负他,又自作主张地把这一锤子买卖敲定下来。

周深果然在这一屋子画具和颜料里找不着北:“谢谢晰哥!”

 

从他的方向看过去,周深的视线像是粘在了那一墙颜料上,眼睛湿漉漉,关不住要偷偷跑出来的亮光。那亮光一头撞进王晰心里,心房慢悠悠地颤了几颤,让他没来由地心情很好。

 

 

 
   

7

王晰起夜的时候隐约感到屋外还有动静。他踩上棉拖,缓缓踱出主卧,不出意外地看到储藏室小隔间的方向飘出来一点幽幽的亮光。

 

门没有掩好,被阳台吹来的风轻轻推出一道缝,恰巧把周深大半个侧影盛在里面。他还坐在里面的画架前,脚边是各色的颜料罐,手里是一块混了不知道多少种颜色的大调色盘。

 

周深呼了一口气,弯腰把调色盘搁在地上,低头握着自己的手腕缓缓地转了几圈,在拇指和手腕的连接处按了几下,发出几声像是骨节移动的脆响。他轻轻地“嘶”了一声,把这安静得有些过分的长夜划出一个小口子,再慢慢地上下活动手腕,留给王晰一个往上微微耸起的单薄肩膀。

 

王晰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一眼就能看出周深有腱鞘炎的旧疾,程度还不轻。而且瞧这习以为常的模样,周深自己也不是不知道的。他把手垂在身侧休息了一会儿,又捡起调色盘,改用手指捏着画笔,继续他没画完的画。

 

他的手腕已经脱力,只能捏着笔杆做一些细节处的润色,甚至要把调色盘先放在一边,用左手托着右手的前臂在画布前缓慢移动着。王晰的脸马上绷起来,脸色阴晴不定地变了又变,好像周深拿他的脸当画布,一笔一笔把绿色颜料铺在他脸上。

 

——这个姿势和若干年前发病的自己如出一辙。

 

严重的时候右手的大拇指不能下压或者弯曲,稍微使点儿力气就是钻心的疼,不要说画画,连个门都推不开。因为手腕不能发力,他只能托着手臂用手指勉强地画画。那种生理性的疼痛早已被他屏蔽在记忆里,但不知怎么的,他的记忆固执地替他记得这种病症拗口的学名,桡骨茎突狭窄性腱鞘炎——那天从医院领回来的病历上写着一串他看不懂的单词,他费劲儿地查了半天,才把中文和英文对上。

 

他一遍又一遍地读他的病历,桡骨茎突狭窄性腱鞘炎,桡骨茎突狭窄性腱鞘炎。

后来病情愈加严重,右手几乎等同残废。他不甘心,揣着本来应该拿去吃饭的钱跑到唐人街的小诊所求人给他打封闭,但没好几天烈度更大的疼痛卷土重来,疼得他蜷缩在床上彻夜难眠。

哦,也没关系。他躺在床上看着破旧的天花板,虚虚握着自己手腕,我还有左手,我还是能画画的,他安慰自己。

 

那时的他还笃信无人赏识是因为技法和水平不够精湛,只要每天肯多花点儿时间,他总会站到主流流派的视线里,不卑不亢姿态好看地迎接藏家和市场的垂青。

 

……

 

纷乱的记忆碎片劈头盖脸地向他砸来,打得他措手不及。然而他只是偶然起了个夜,好巧不巧地看见了坐在画架前的周深,并不想趁夜深人静追忆似水年华。

 

王晰有些暴躁地把这些回忆掀了一地,心里难以抑制地涌出一堆刻薄又讥诮的声音:这大晚上的做给谁看呢?自己手腕什么情况他能没点数吗?知道这样下去手腕迟早动弹不了还要画不就是脑子不好使吗?每年因为画画得这病的傻小子还少吗?这一个个前仆后继的图点儿什么呢?

 

火气来得莫名其妙,本来想让周深去客房休息的念头也迅速地淹没在回忆的碎片里。他龇牙咧嘴地想了一通还是作罢,并给这一堆声音找了个中心结论

——自个儿要作拦不住,关我屁事。

 

 

王晰冷漠地打了个哈欠,在初春的凉夜里拢了拢睡袍,转身迈进身后一片黑黢里——空荡的房间被遮光帘捂得严严实实,梦死沉死沉,把床榻压出一个身位的凹陷。



8

周深再一次找上门来,倒是没再在公寓门口堵他。他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伶俐劲儿去了大半,最后还是扭捏地表示最近手头窘迫,问王晰有没有合适的渠道把他的作品卖给规模小的藏家。

 

“我一幅画卖给你只要三百块,用不了上次这么多的。”周深连忙补了一句,抢在王晰之前把报价摊上台面。他实在是怕王晰像上次那样自顾自地开出令他过意不去的价码,于是他思来想去,觉得三百是一个安全的,不会被驳回的数字。

 

王晰果然没有驳回他,但也没有马上答应下来。他没个正形儿地陷在工作室的座椅里,用肩膀夹着手机,一边在翻手里的材料,不由得想逗上一逗电话那头的小孩儿:“哦?那我有什么好处啊,你以身相许吗?”

 

“!”周深得到一个始料未及的答案,差点儿又把电话摔了,热度从发烫的脸传到听筒的另一边。

他自知也没有什么好的筹码,只好笨拙地在谈判桌的另一端坐好,声调紧张,任人宰割:“我……我可以把提成全部给你!”

 

王晰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了一声。

 

周深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反而生出了种莫名的勇气硬着头皮继续讨价还价:“我听学长学姐说,艺术顾问买完藏品后可以自行提价再拿总价的三四成抽成,再把抽成的一部分返还给艺术家。我可以多卖一点画然后不要提成,赚的都归你。”

 

王晰这回是真的笑出声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经手过一千刀以下的艺术品。先不论他是不是看得上这点儿对他来说可以忽略不计的提成,顾客也都不是慈善家,就凭他们那几乎不存在的艺术鉴赏水平,能指望谁去要一个半点儿名气都没有的穷学生画出来的画?


但没有人不喜欢这种能够全然拿捏着一个人的脉门的感觉。电话那头的周深简直像是透明的,他能一眼看个对穿。对方所有的底牌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更何况周深连张像样的底牌都没有。如果硬要说这算一笔正经买卖,也不是用钱买周深的画,而是周深用画来换他的好心情。


王晰故作玄虚地把电话那头的周深吊了几吊:“你说,那我要是卖不出去怎么办?”


“……”


周深显然想过这个问题,但也显然没有备好标准答案。自卖自夸实在不是他的强项,于是一股生涩涌起来,把一篓子话卡在喉间:“我……我对自己的画还挺有信心的!之前我们教授也夸过我,他还要了我的作品去一个画廊展出……”


然而画好不好是个虚无缥缈的唯心主义问题,画好不好卖是个真金白银的唯物主义问题。他越说越小声,说完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心虚。


人生铁律之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那头传来男人压低了几度不辨喜怒的声音:“那有人买过你的画吗?”


周深退无可退,急中生智地完成一记气势不足但有效命中的反杀:“……你不就买过吗?”


这小兔崽子。王晰不慎翻船,龇牙咧嘴一番夺回场子,把这句话无视掉,饶了几圈最后装模作样地被他的提成打动:“行吧,那我要五幅,每幅三百,定金先付五百,一共一千五等你把画送到我手上结清。限期一个半月,你看看还有其他问题没有?”


周深能把画卖出去就要欢天喜地,哪里还有其他问题,忙不迭地一口答应下来,一口一个甜甜的晰哥叫得顺口无比。


靠,我怎么真的吃这一套。王晰懊恼自己答应得太快,一点儿矜持的样子都没有。




9

王晰和周深约了时间,按着他给的地址驱车前往他打工的中餐厅。他把车停在店门口,摇下车窗把头微微探出去,在玻璃窗后寻了一圈周深的身影,和在前台忙活的周深碰了个正着。

 

周深跳起来,朝外面挥了挥手,用口型示意等我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距离太远王晰未必看得清楚,呲溜一声跑到后厨的储物间,从双肩包里拿出包好的几幅画,侧身用手臂顶开餐厅的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王晰的车跟前。

 

王晰拍了拍副驾的座位:“上来坐吧。” 

 

周深绕到车的另一边,把抱在左臂怀里的画小心翼翼地挪到右臂,用左手拉开把手,侧身钻进车里,再扭了个身子用左手把车门关好。

 

王晰笑他:“怎么这么别扭,怕摔着你的宝贝儿还是怎么着,画搁在后座就好。”

 

周深闻言,把怀里的画一幅一幅地渡到左手,穿过前排车座的缝隙,把它们平放在后座。但一手没拿稳,眼见画要滑落到车座地下,他条件反射地俯身去捞,然而奇怪地停滞了一下,换了只手把画拿到后座。

 

王晰静静地看他折腾了半天,突然想起那晚的场景,眉心微微蹙起:“你手怎么了?”

 

“没事儿嘿嘿……“周深下意识地否认,但想起王晰的本职,觉得怕是不太好糊弄,还是主动坦白从宽为妙,又急忙改口。

 

“老毛病了,我用手比较多就这样,休息一会儿就能好。”他摆出一个弧度凝固的咧嘴笑,一排整整齐齐的小白牙露得不多不少。周深下意识地把略微不自然垂下的手藏到背后,试图把被拆穿的旧疾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

 

“手拿来。”王晰冷着张脸,充耳不闻他的鬼话。

“真的没什么大事儿。”

王晰抓着周深的小臂,固执地看着他。周深只好把手伸出来,王晰托着他的前臂,把他的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手掌上。

 

周深的大拇指连着的桡骨茎突处微微隆起,还有些红肿。他用手探了探,触到一个已经发硬的结节。

 

他看着那个小凸起越看越火大,劈头盖脸地把这莫名其妙的怒气砸在周身头上:“你手还要不要了??手腕上都有凸起了你看不见啊?这么发展下去你的手会变成什么样你自个儿没有数吗!”

 

周深好委屈:“我有注意的,我每次画完都有抹药油,每天没有超过五个小时,腕带我也有,绑上就没有这么痛了。就是这两天我代别人的班洗了两天盘子所以严重了一点点,我已经拜托老板把我调去前台做接待客人的工作了。”

 

周深那头还在振振有词,在王晰看来全是狡辩,又快要被他气出点儿毛病来,嗓音都拔高了几度:“你这叫注意?!一个腱鞘炎还要代班洗两天盘子?你挺能耐啊?缺钱缺成这样?我看你是不真的栽跟头就不长记性!”

 

“缺。”周深在这堆话里头没找着能反驳的,只好全数领教。但又想为自己辩解,憋了半天,闷闷地憋出来一个字。

 

他感觉到今天的王晰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像是一个布袋破了好多窟窿,源源不断地从里头滚出一些让他感到好陌生的情绪。平日里精英派头严丝合缝的王先生被破开了几块,里面是个出人意料的可爱气球——看起来鼓鼓的,随便一戳就是张瘪下来的皮,满是漏洞,却也更好亲近。


周深低头看着自己并拢的脚尖,一边被骂得狗血淋头,一边抑制住自己把这气球戳了的冲动。

 

王晰顺了顺气,也懒得和他理论,一脚踩下油门:“现在你不缺了。马上去医院,医药费从你的款项里扣。”

 

“别别别别别!!”周深急得把手放在王晰手臂上:“我没医保,付不起诊费。我之前打听过,不能报销的话处方药加上手术费至少也得三千刀。”说完又可怜巴巴用左手抓着他的手臂轻轻摇了两下。

 

王晰有些不自然地挣脱他的手,一脸一言难尽:“你不是学生吗?没有医保学校能让你上学?”

 

“我……其实已经毕业了,不算是正式学生。但我有特别特别想跟着的教授,他人好,知道我的情况让我去studio里做他的助教,然后偷偷给我现金,所以我现在没有医保。”周深把能说的拣出来说了,选择性地隐去了抱着画追到教授家门口坐了一个通宵教授才勉强答应让他进教室的事实。

 

王晰不知道是先震惊于这个嘴里没一句靠谱的小骗子到底打了多少份工,还是想知道周深缺钱缺到这么辛苦地钻钱眼儿里是为了什么。

 

“你家里人呢?”

 

“我父母在国内,不愿意我在这边继续学画画。之前读本科的时候有学校的奖学金,毕业了以后还要给家里寄钱,就要稍微辛苦一点。”

 

敢情他现在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户。毕业后没有工作签证还留在境内不可能拿到联邦社会安全号码,难怪只能做这些零零散散的工作。


“不过没关系的!虽然没有资金支持我的F1签签不下来,我已经拿到了政治庇佑的移民资格了,等我拿到身份不用再走F1就可以以国内学生的身份继续申请学校。我可会申请奖学金啦,也就这段时间兼职多一些,熬过去就好了。”


王晰惊了。


他有所耳闻曼哈顿中国城里有不少移民律师专门指导客户编造虚假的迫害经历,并且伪造文件和材料支持政治避难的申请。但是十个里面有十个只是为了拿到绿卡合法留下,周深的理由实在过于清新脱俗,以至于他活了三十多年都闻所未闻并且难以置信有人申请政治避难拿到绿卡只是为了继续跟着喜欢的教授学画画。


周深身上那股灵巧劲儿很神奇,天上谪仙自然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轻盈,但他在这纽约城里的各个行当里都滚过一遭,被钱和病天天追在后面疯跑,也没有沾染到半点贫穷的人很难甩掉的斤斤计较的市侩、酸腐和怨愤。


穷人好像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自怨自艾,一种是怨怼他人,曾经他是前一种,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心口哪里痛就往哪里捅。但周深活在第三个选项里,他好开心地滚进这个姿态各异千奇百怪的世界里,扎了一身的荆棘,也没忘了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的本心。


王晰好像从他那里得到了一种非常直接的震动,连带着把他多年前压了箱底的记忆一同震了出来。周深在对拷着隐形锁链的他说:这不必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他难以表达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情,只好叹了口气:“我是气你不好好爱惜自己的手。”


“你有天赋,是这块料子。你需要用它们去创造更多的好作品。”


“我还等着你身价涨了之后把你的画卖个好价钱呢。”

 


“我知道的,你是懂画的人。”


“那天你在集市上说一眼看中了我的画,还有你说你想买我画的画,不是画本身,我真的特别特别高兴,我也很开心我的画能到懂它们的人手上。”


“晰哥,谢谢你。我不会放弃的,一定一定会坚持画下去。”

 

周深的眼睛亮晶晶,又是王晰招架不住的那种亮法,一个字一个字把“一定一定”敲进他的胸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幸运饼干递给王晰,让他拆开看看。

 

王晰剥了塑料纸,咬了半个饼干,拆出一个“May great fortune smile on you”。

 

他不得其意:“还是上次那批饼干吗?”

 

周深眨了眨眼睛:“不是哦晰哥,饼干说了,是你今天运气真的很好。”

 

 

 

 

10

当然最后王晰还是认命地载着周深去了医院,垫付了他的药费,并威胁周深治疗期间不许再动手,等他确认无碍之后再画画抵债。周深眼观鼻鼻观心,难得没再反驳他。

 

所幸周深的病情还没有严重到他当年的程度,王晰松下一口气来,在周深面前成了个彻底的碎嘴中年人,来来回回地把医生的叮嘱和自己当年的总结出来的忌讳给他灌了几百遍,还押着他打了电话给中餐馆请了长假,得到周深不再过劳用手的保证以后才肯放过他。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打开玄关的灯,没来由地觉得家里空空荡荡的。鞋柜上方的顶灯透出些聊胜于无的光亮,摸上去冷冰冰的,约莫还带了些残羹冷炙的味道,欠奉送地意味深长。

 

王晰把客厅里的灯全数打开,屋里亮堂起来。落地窗外是曼哈顿的喧嚣霓虹,可落到眼里到底还是冷清,他突然涌进了一些难言的失落感——意兴阑珊的夜晚,灯火是冷清的,人是冷清的,连心事也是冷清的。

 

他回想起在医院的时候自己问周深,你图什么呢?周深坐在候诊室大厅的长椅上,单手撑着椅子边缘,两只脚没有节奏地晃啊晃,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当然是喜欢啊。你看,洗盘子也能让我活着,或者我可以当美术助教,我做助教可招本科小朋友们喜欢啦,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活着的感觉。

 

那经年累月落下的、甚至不可逆的病痛呢?棚户区和地下室,繁重又劳累的兼职,穿梭在学校和若干个打工地点的奔波,随时可能发作的劳损,捉襟见肘的账户余额,漫长又无望的练习和等待,没有回响的扪心自问,日复一日,黑白色的循环,这些也都是活着的感觉的一种吗?

 

王晰没有问出口。因为周深根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相当自然地又提起了一个展览,把主办方和策展主题分享给王晰,念叨着要抽时间去看,然后给本科生准备相关的材料。


周深说话的时候王晰在走神,他的思绪在周深已经结束的上一个话题中打结。年轻时的他爱画画吗?当然是很爱的。那有多少恨呢?大概也和爱差不了太多。人活着没办法负担太多浓烈的感情,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了就要沉船,而值不值得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周深是个聪明的舵手,他的船上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他生活惊险却也走得四平八稳。不纠结是他的选择,所以他能既柔软又坚硬。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这个选择的,甚至他们连这个选择都没有。心性纯粹是太罕见的天赋。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里面结痂的裂口被周深撕开又缝合,他在借周深捡回那个破碎的自己。

 

王晰把挂在墙上角落的画取下来,拂了拂画框上的细尘,仿佛能回想起每一笔的笔触和走向,色彩搭配的想法,光和影的分界和比例,画面和空间的布局。当年潦倒的时候他不齿那些高高在上的艺术商人自以为是地对艺术品做出各种看似内行的品评,市场是市场,艺术是艺术,纵使资本有操控作品跌落云端的力量,他们也不会懂其中的天堑之别,然后转头自己也变成了庸俗的商人。

 

很难说这是不是没有底气的一种,需要用一个相反的自己把旧的痕迹覆盖掉,背道而驰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从过去离开。别人用世俗的成功确证了自己选择的正确,而他的成功被用来确证自己之前的错误。   

 

储藏室里的那一屋子没人动过的颜料和画具也是置气的铁证。他购入了一堆有价无市的颜料,市面上所有在售的、停售的、纪念版本的都毫不犹豫地买下,颜色齐备,品牌十全,但也从未开封。


他从杂物堆里把画架支起来,和记不清多久以前那样摆上画纸,握了根笔在手上,在高脚凳上坐了很久很久,满脑子都是那晚周深的背影。




11

王晰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先到中国城找相熟的中医讨了个外用的方子。不巧店里有几味药材卖完了,他只好大老远地跨了两个区从曼哈顿下城到法拉盛,按着方子把药材一样样凑齐,再一踩油门把车开到周深在布鲁克林的住处。

 

“这是桂枝、紫苏叶、麻黄和红花,这是透骨草和鲜桑枝。”他一边把药材分成每日用量的小份,一边和周深念叨着用量:“这个方子我用过,效果不比药油和绑绷带差。全部倒进去每次用一锅水煎,你有条件的话每天用毛巾敷两次,每次三十分钟。来不及的话手搁盆上熏蒸一下也好,就是可能恢复得慢些。”

 

王晰一头扎进周深的屋子里,把药搁在桌子上交代清楚,才得了空抬起头,略微打量了一下屋里的环境。

 

客厅打了隔断,只有朝北的方向开了一扇小窗。窗边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厚厚的窗帘布一同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光线涌进来之后明度降低了几分,朦朦胧胧地裹着一些微小的浮尘。

 

周深的住处虽然狭小,但胜在干净。客厅打了隔断之后只有小小的空间,在两个简易的灶台旁边正好能放下一个小方桌和餐柜。方桌上的小瓷瓶插着两朵带着露水的花,能看出是早晨才换上去的。餐柜上放着周深的版画,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工艺品。

 

 

“我的房东是一对华人夫妇,他们也不常来住,我就一直帮房东打理房子。他们看着高兴,就没收我多少房租。”周深循着王晰的目光看去,笑着和他解释:“你看,我一直都能遇见好人。”

 

王晰猝不及防收到一张好人卡,无奈地掂了掂桌上的袋子,提醒他记得正题:“我先给你拿了半个月的用量,效果好的话去中国城那块儿去开就好,到时候我把地址告诉你。反正你也总往下城跑,倒也还挺顺路。”

 

周深给袋子熟练地打了个结,把一大包药材放到储物柜里:“谢谢晰哥!帐就你先记着,我会好好治手,和药费一起还给你的。”

 

“我看也快到饭点了,你不嫌弃的话就在我家里等我一会儿,我回来做饭。我刚好缺了条鱼,刚你进门前还准备出门买来着。”

 

周深看王晰的眉头又要锁起来,连忙指了指案头包装盒里切好块的甜椒和一包蔬菜:“放心材料都是现成的,我顶多是动两下铲子,左手可以代劳,再说我哪里有这么娇贵。”

他不等王晰说话,抢着打消他的疑虑,给他接了杯凉白开递出去:“就先委屈你喝这个了。”

 

 

王晰倒是真的有点儿渴,松了松领带,把西装扣子解开,接过来就仰头喝了个干净。他的额头挂了层薄汗,前额微翘的发丝有点软塌塌地贴在脑门上,下巴扬起带出颈部略微绷紧的线条,连到微微滚动的喉结上,敞开的衣领里露出一小截棱角分明的锁骨。

 

周深也没来由地感到一点燥热,不自然地把视线转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回自己的小房间拖出一架铁质小风扇,但不知怎么,插上电源也没转起来。他右手不太能使劲儿,蹲在地上捣鼓了几番,王晰看不下去,把他拦下来:

 

“我和你一起出去买鱼吧。我知道这儿附近有一个地方,鱼特别新鲜,还比超市里的要便宜。”




12

“诶?晰哥不是住在上西区吗,怎么听起来对这里这么熟悉。”


两边的红砖墙上是大块大块的涂鸦,铁丝网上挂着大小不一的海报和布面手绘,白色和红色的破布条毫无规律地绑在铁网上迎风招展。艺术家们偏爱明度纯度饱和度都高的颜色,把油漆和丙烯颜料泼在墙体上,鲜明的色块撞在一起,就算人气寥寥也硬是造出了股热闹欢腾熙熙攘攘的气氛来。


这个街区位于布鲁克林中南部,到曼哈顿只能坐F线,出行不是特别方便。但周深考察了好多片地方,看上了这里的墙体艺术,于是决定在这里住下。


王晰带着周深在街道之间穿来穿去,经过一片小杂货店,推开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暗门,寻到街道后方的菜市场入口,再走进狭长走道尽头的一个鱼摊。


“年轻的时候也在布鲁克林住过一段时间,不过比你这儿还要再远一些。我给一个拉美裔的鱼贩打下手,后来他的摊子搬到这里,我就每天一大早走半个多小时路来这边,附近这带我都熟得很。”


“我老板一家前些年搬去了皇后区,他找了个熟人的朋友来接手。但供货渠道还是一样的,每天大清早的从牙买加湾那里拉过来,放在碎冰上还能跳一跳。”


王晰指着平铺在冰块上的鲜鱼:“有些鱼在中餐不常用,我当时还认了特别久才把它们和又长又臭的英语对号入座。喏,这是鳟鱼、赤斑、星斑和白花鲈鱼,这是黄脚鱲,挪威白腹鲭 ,南美嘉腊。”王晰一个一个点过去,颇有个鱼贩如数家珍的样子。


王晰在里面相中一条,指给鱼铺老板,示意他处理一下。“你也知道鱼去腥特别重要,所以一般要先去头尾,在侧边划一道儿,往外翻冲洗干净,最后再把鱼鳞去了。”


周深看着鱼贩应下声来,用手腕在背后揉了揉腰,伏身在案板上熟练地斩好鱼头和鱼尾。鱼鳍、鱼尾和鳞片看着不要紧,处理多了也刮手。翻出内脏的时候不免被鱼骨扎到,持刀的手上有一些几不可见的细密小划痕。


他把这些伤口收在眼底,抿了抿嘴唇,从案台下面扯出一个塑料袋抖开,双手提着挂耳让鱼贩把鱼放进去。


“晰哥看起来这么有经验,挑的鱼肯定好吃!”


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带了股作出来的轻快,看王晰付好钱,把他从隐隐往回忆里探的思绪里捞出来,拉着他的衣角走出狭窄又潮湿的菜市场后堂,一边问他:“晰哥想吃清蒸还是红烧鱼块呀?”


王晰一边莫名其妙地被拉出去,一边想着鱼块处理起来到底麻烦些,全然没有注意到周深的异常。“红烧鱼块”几个字刚到嘴边又绕了回去,于是和他表达了想吃清蒸全鱼的意愿。周深一迭声应下,把王晰扯出让他感到有点逼仄的地方,顺道提回一瓶橄榄油,一边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和王晰报上了中午的菜单。


“债主都找上门了还送了我一条鱼,再让你下厨就说不过去了。”周深一回家就抢着寄上了围裙,挥舞着铲子把看着就蠢蠢欲动想来厨房掺和一手的王晰推出去,把他按在房间的小座椅上安顿好,拍了拍他的肩:“乖才有饭吃哦,我房间书架上有书,晰哥可以随便翻。”  

 

“好好好,有劳我们大厨了。”王晰冲周深笑笑,看着他在灶台和案板之间忙碌起来。


周深说的书架是一个简易的宜家小推车,统共也只有两层。书放不下只能平放着往高处摞,书脊上大多贴着学校图书馆的标签,从艺术史到设计书目到黑白摄影集到艺术策展与管理一应俱全,中间还零星地夹了几本连载漫画的单行本。旁边是一摞纽约大小展览的展出资讯和宣传画册,重要的展出日还被周深细心地在日历纸上做好了标记。


下层放着周深的画具,有一些空白的可供练习的木板、刻刀和水彩画笔,还有一摞完成度不一的练习稿。王晰眼尖,一眼看出里面有一张加了画框,不由得好奇地把它抽出来。

——他的心率似乎漏跳了一拍,然后重重地落下来,在脑袋里砸出一声喧天的回响。

这幅画显然没有画完,只打了个干净的底稿,勾线勾了一半,旁边用铅笔标注了配色的方案。画中是一面完好的镜子,镜子前的男人头发微卷,穿着第一次在艺术市场见到周深时的黑色西装,正侧身坐在画架前,持笔端详着画了一半的油画。


铅笔线稿的痕迹很轻,画的右下角几不可见地写了一个小小的"For Elvis"。


无数个碎裂的现实,光怪陆离的纠缠在梦境里的念头,线头杂乱循环往复的自我质疑和自毁倾向……陈年的裂痕被他妥善地收纳,给他一个光洁如新的镜面。



“晰哥!可以吃饭了哦。”周深高声叫了一嗓子,在厨房把汤上的浮油撇到小碗里,把菜装好盘,关掉炉子,铁锅噼里啪啦溅起油星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王晰往外看去,他的身影披着白色的还没完全散去的油烟,给小小的方桌铺上素色的桌布,来回端着盘子和小砂锅,饭菜的香气扑散开去。


在周深小小的书桌前,王晰攥着手里极其简易的画框,眼睛一热,几乎要抑制不住落下泪来。

 



“好,我这就来。” 

 





13

王晰接到门卫处的电话,告知周深的来访,眼皮没来由地一跳。

 

“……晰哥,我可能要去加州了。”周深站在落地窗前,话里带了几分踟躇。外面日头正盛,附着在他毛绒绒的头发边缘,耳骨透出一点光和一点粉红色。

 

王晰脑袋一片空白,觉得周深马上要从六十五层坠下去。

 

 

“有位先生想收藏我的作品,邀请我去他的画廊工作,给他当私人助理。我和他说了我的情况,他也说没有问题。”

 

“嗯……我觉得这个机会挺好的,正好我明年才继续读书,空出来的这一年去别的地方转转也好。”

 

周深有意把话讲得慢吞吞的,等着王晰打断他,但对面的人一直发怔,看不出什么反应。就算他能把时间拖出花儿来,两句话的时间也着实是太捉襟见肘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把垂下的眼睛抬起来:“我今天是来特地道谢的,要不是你帮我卖画我肯定也没有这个机会。”周深有点不好意思地歪头,把手背到头后面,傻乎乎地冲王晰笑。

 

“真的特别特别谢谢你。我有段时间日子挺难熬的,但是好像遇到你之后,我的运气就一直很好。谢谢你能喜欢我的画,我也很高兴第一幅画能卖给你。”

 

 

周深不自然地把眼神转到一旁,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虽然很舍不得晰哥,但是……”

 

 

 

王晰脑子还是一片空白,但是已经伸出去了的双臂打断了周深,把他捞进了怀里。他没有说话,两道呼吸轻轻撩着周深的发端。怀里细细的腰身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空空荡荡,还能摸到脊柱上的骨头。他没敢使劲儿,只能虚虚地揽着他的背,像在抱着一只随时能从他怀里挣脱的猫。

 

怀里的小猫咪轻轻地推了推,王晰也没有放开的意思。腰间的热度过于明显,连指节和身体接触的部分都分外清晰,他被王晰努力消化的情绪包围住,小心翼翼地说:“晰哥是不是想让我留下来?”

 

王晰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不善言辞,只好又把周深往怀里按了按,当做是自己的回应。

 

周深拍了拍王晰的背,使了点力气把他推开,对上他的眼睛,从混杂着错愕和欲言又止的神情里搜了一圈,好像找到了什么确定的东西。

 

 

 

他把眼睛弯起来:“那我不走了,我留下来给你画画。”

 

王晰眨了眨眼。

 

“就是提成我想多拿一成,这样以后可以少洗一点盘子,你看这样可以吗?”

 

周深认真讨价还价的样子真是该死的可爱,但是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也该死的该死。他走上前去,用唇把提成多少和洗多少个盘子这种狗屁问题堵了个严严实实。

 

 

 

 

14

王晰坐在画架前,把刚画完的画献宝一样地给周深看:“点评一下?”

 

周深撇了撇嘴:“我就知道那幅画是你画的。”

 

“是啊,哪儿能想到当初你这么好骗呢。”

 

“还有,加州那个offer也和我没啥关系。你的画不是之前借给你教授展出了么,可能是你教授帮你说了好话,也可能是在展览上被人看上了,总之和我没关系。你的画我都收着呢,我等着涨价,周老师的画可不能随便卖了。”

 

“那是我本来就水平高的意思呗。”

 

“你说是就是吧。”

 

“还去加州吗?”

 

“那我要考虑多加提成了。”周深佯装板起脸来。

 

王晰从兜里掏出三个幸运饼干摊在手上:“选一个吧,抽中了有好预言的纸条就把所有的提成都给你。”

 

 

 

周深把三个饼干都拿走:“我知道里面都写的是什么哦。”

 

“我会一直有好运气的。”他笑。

 



 

-FIN-



注:

*行业设定和基础知识找在NY这行工作的朋友确认过,但是涉及到其它都是我瞎掰的,掰得不对艺术生们可以直接指出来嗷。

*政治庇佑类型的移民争议很大,而且在华人人口里占比也非常少,看看就好不用太较真。

*打滚求评:有好心人能给我扔个评论就很开心啦!



 
评论(54)
热度(579)
  1. 共2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会炸毛的枣儿w | Powered by LOFTER